烟雨人家
白衣书生
2021-12-29 13:2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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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座城市逃离的那一天,他背起行囊,拖着旅行箱,揣好了信用卡,带足了路上的水和食物,跨上了南下的列车。

  他没有像往常那么,买一张硬座票挤去人声鼎沸的车厢里,与南来北往的行客高谈阔论,兴致勃勃地发名片讲故事。而是提前以充裕的时间买好了卧铺票,躺在几近廖寂的铺位上,一边听着火车飞速行进的轰隆轰隆声,一边随意地翻出本书来看。看累了,就坐去窗边,喝点水抽支烟,或是于天色落暮之际,取出牛肉干、豆腐干和二锅头,望着窗外飞掠的山脉与原野,一边沉思一边饮啜。

  十五年前,他与一个偶然邂逅而后在互联网上交往颇好的朋友约定,如果以后很多年,她与他都还孤独着,就彼此为伴。要么她来M市定居做他的邻家女,要么他去Y市到她的咖啡馆当伙计。这份几近淡然的君子协定,看似带有几分玩笑,没料到却在他决意逃离这座熟悉得令人发腻的城市时,实现了。

  旅途于他,无所谓愉快与沉闷,除了和邻铺的人简短地寒喧与不失礼貌地微笑外,啥话都不想说。出发之前,他将房子里的水电气都断掉了,并仔细地关好窗户锁牢门,用小本子认真记下物业公司的电话与缴费帐户。他将钥匙留了一把给一个交情很深且值得信赖的朋友,托付他每个月都抽时间过去照看一下房子,并代收邮件。一些常备的衣物与书籍,他早就找来纸箱打好了包,除了随车托运的那一件外,其余的等过去了再让朋友寄。每个纸箱上都用毛笔写好了号码,注明了分类,要哪件就寄哪件。

  朋友很不解,也曾好意地劝告。可他却淡然地说,照我说的办就行了,临行之前你为我践行。你还会回来吗?朋友有些担忧地问。会,他笑了笑。房子就这么放着吗?朋友又问。他说,先这么放着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卖掉、转户都说不定,到时候我会委托你代为办理的。

  列车走了一天一夜,在中途转了一次站,拐向西边。又坐了一天,就到了。走下月台,天已黄昏,雪花飘零。他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于是,他竖起衣领,呵了呵手,拖起行李往外走。刚出站台,就见她身穿厚实的黑呢套裙,站在一辆白色的小车旁,透过人群朝他挥手。他走过去,和她拥抱了一下,然后把行李塞进尾箱,坐进了车。她娴熟地抹着方向盘,有些咳。他侧过头去望着她,四十岁的人了,岁月居然没在她的面容上留下多少划痕。和十五年前相比,她身上透出一股成熟的韵味。衣着雅致,还是那么讲究。

  她笑道,当初的一句玩笑话,算是穷开心,没想到你这家伙居然真的来了。他摘下手套,掏出一支香烟叨到嘴上,继而眯缝起眼,透过挡风玻璃望定前方,缓缓地说,人一辈子有多少约定都是打了水漂的,但我很在乎兑现这一个。她抿了下嘴,伸手扶了扶眼镜。说吧,你大老远跑过来当伙计,有什么要求?他脸上顿时绽起几许孩子般的光泽:不是早就说好了的么,管吃管住,不要工资,时尔给我买点烟啊酒啊的当零花钱就行,不过我得要个小套间,租的也成,就你住处附近吧。哈哈,你居然这次没提住我家去,让人很意外啊!她笑得发颤。你身体不好,住近点,有什么事才好赶过去,能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依然笑着,神情之中浮起几丝苦涩。

  他之所以逃离,因为那是一座殇城。原本早就想离开,但他却不得不顾及将来的养老金。于是就天天盼退休,不想一等就是十五年。她和他是好朋友,都要算是红尘俗世中的理想主义者,且有精神洁癖。没想到被他当初一语而言中:如果将来我们都还孤独着,那就一起做个伴,相互照顾,面对老去。她不愿意离开故土,也没几个朋友,于是他就决定过去。人生有时还真是残酷,虽然年轻时活蹦乱跳朋友多,可一跨过四十岁,要是没个伴的话,就会显得愈发孤独与无助。

  在M市,他朋友虽然很多,但都行色匆匆。虽然住得都不算远,但平时联络却不多。以致于他时常感到,楼房的坚硬,街道的冷清,就连四季不息的风也是凉嗖嗖的,刮着脸生疼。那城市里的人,大多都喜欢自我标榜,喜欢酗酒吹牛打麻将玩情人,乐此不疲,欲罢还休。看似热闹,却少了几分实诚。每个人都把心思捂得严严实实的,说什么狗屁话干什么混球事都当无所谓。就连谈恋爱处对象,也像勾引挑逗寻欢作乐。于是,他累了,厌倦了,一下班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成天上网冲浪玩游戏。

  她是他眼里的实诚人,说话做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在Y市算得上一个比较纯正的“土著”居民。说是“土著”,就是土生土长而又长年驻守在本地的人。这个词是他为她取的,他还记得她初次听闻时的愤忿——哼!我土么?你这家伙,气死人了!我恨不得现在就飞过去咬你一口!那时,他笑坏了,像个不无得意与淘气十足的孩子。

  Y市地处西南边陲,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山林城市。原本四季如春,风景怡人,但也偶尔会有十年不遇的严寒。而他的这次去,正好撞上寒流的侵袭。好在他在随身携带的行李箱中备有厚实的衣物,故而一路行去,也并没有冷着。

  她的咖啡馆开在城市边缘的一幢八角鎏檐的木楼上,取名为“烟雨人家”。旁边有一条通往深山老镇的公路。据说,她的祖上原本是那个老镇上的旺族,经营山货野味熏制加工有近两百年的历史。至今,那里都还遗留着十一座古老而废弃了的作坊,掩映在密林间,供一些远涉的旅者满足好奇。说起这些,她就满脸流溢起笑意,温暖而闪烁着微微的光,让人感到潮湿而润泽。这是她家族的荣耀。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原本已经不多的人丁便四散了,大多远走高飞到沿海一带的繁华都市,成为了家境殷实的现代城市人。

  只有她,在清华大学修得文学硕士之后,谢绝了留校任教和到出版社任职的机会,孑然一身回到故土。在这离祖迹最近的城市路口的祖传木楼上,开起了一间咖啡馆。像是一种眷恋,更像一种守护。

  他说,咋叫“烟雨人家”呢,听起来更像是茶苑或者酒楼。她笑了,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地方常年雨水充足,时常都是细雨纷飞,一下起来林子间湖面上就是烟雾缭绕一片,很有些江南的味道。而人与家之于我,你懂的,还要我再来说起么。咖啡,虽是西方的舶来品,但也是现代城市文化与浪漫主义情怀的象征。我开咖啡馆,原本也不是要靠它来赚钱,顾客一般都是些都市的旅者和本地的尝鲜人。平常人也不多,倒也不乏闲适与雅致。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很喜欢的调调。

  说话间,天已黑尽。汽车在林荫公路的一处拐角上停住了。街边,正是一幢独立的旧式木楼。木楼共有三层,楼上每层都有外悬的回廊。正门上方有一块匾额,上面草书着“烟雨人家”四个大字。雪花已不知何时停住了。她下车看了看,然后将车左拐,顺着一条平整而被灌木草棵簇拥得几乎看不见的沥青小道,缓缓地绕进了后院。院门内,两侧各是一排约莫三四间的灰墙青瓦的旧式房舍,坝子里的大树下,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约莫三百来个见方。在暗淡的露灯下,倒也一片葱郁。

  他不由得笑了,说怪不得你不靠咖啡馆来养活,原来还做着这花草的营生。她轻声道,祖上的产业荒废之后,一些旧时仆佣的后人不愿离去,于是从爷爷辈起就开始糊弄起花草,一是给他们找个活做,二是顺带盘活家里的生计。虽是小打小闹,却也以寻常罕见的植物为多,故而时常都会有人开车过来买,三五百或是一两千块钱一盆,倒也卖得利索。我外出上学那些年,这里全仗他们维系着。虽然我没心思管,但他们还是像他们的先辈那么用心地经管,帐目清楚明白,一般每个月管事的都会在电话里告诉我一次收支的状况。钱也没人乱用,薪酬也不算高,实为延续祖上的情义吧!

  听到这里,他不由得深为好奇,便以玩笑的口吻说,现在都啥朝代了,你家还有佣人呐,看来你还真是资本主义的苗呢。她把嘴一撇说,你这家伙,就没个正经的,这些事都是世世代代传承而来,我有什么办法呢,不过现在早就不叫什么佣人了,只能算是仍旧在我家做工吧。这里虽说地处山区,也城市化了几十年,但仍不乏偏僻冷清,人心淳朴,民风纯正,平常那些花草也都是他们自己去祖迹那一带山里采来的。嗯,那边虽说算得上是原始丛林,但地貌物种他们祖祖代代都是极清楚的,有时去连猎枪都不用带。

  正说着,就到了木楼下。推门进去,摁开灯,里面居然是个两层楼高的厅堂,厅堂的外围全是首尾相连的厢房。好家伙!清一色的暗红色拷漆的木制门窗,上面都有各式各样传统的花鸟雕饰,镂空的窗格里糊着白色的窗纸。她打开一间房说,你就住这里吧,今天一大早吴妈就替你收拾好了。平日里,他们也没谁在这儿住。原本,他们是不肯的,说是不能坏了祖上的规矩,但我坚持让他们晚上都回家去住,就连吴妈都没有让留,这样他们就都可以照管到各自的家人了,你说是吧?

  这是一间传统的厢房,约三十来个平方宽。中间摆着一张朱红烤漆的圆木桌,桌边四个铺有绒垫的圆木凳,桌上的圆木托盘中是一个景泰蓝白瓷酒壶和一对配套的浅盅酒杯。一张雕花木床挂着荆绣的帐幔,紧靠右方的墙边摆着,床前的地上是块半尺高与床齐宽的木踏。床的外侧立着一个衣帽架,摆着一张梳妆台,内侧是一组满墙的立式橱柜。前方的窗边是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整齐陈列着文房四宝和一盏旧式台灯,桌前一张雕有龙头扶手的太师椅。左边是一对同款式的木椅,中间摆着一张四方茶几,上面整齐地放着一对白瓷茶碗。后面自椅背以上的壁墙上垂挂着一幅山水画,画的两旁是叠层而上的木格,里面码满了各式各样泛着黄的线装书,想是一些少见的古籍。

  见他看呆了,她便笑道,这是父亲以前最喜欢住的房间,里面的摆放很多年来都保持着原样,虽如此,倒是时常有人打扫。说到这里,她的神色不免黯然。

  放好行李后,她领他去后院的一间房洗浴。等他洗好出来,她已经换了一件浅紫色的细绒长裙,并从厨房端来了三四碟熏制的野味和一壶温好的青梅酒,摆在房中。坐在桌边,她说,你来也没什么好款待你的,不过可以陪我好好喝喝酒。以前我都是一个人喝,好歹也算是习惯了吧。他不免笑道,这差事看似不错,恭敬不如从命啊。席间,二人边饮边聊,其乐融融,不觉间便有些醉了。于是,她便自去楼顶自己的房中休憩,他则带着满身的疲惫倒头睡去。

  自此,二人交往甚密,时而白天结伴出游,时而晚上一起嗑酒。生意上的事,自有人打理,也懒得去管,自是一番逍遥快活。咖啡馆开在二楼,进大门就可拾级而至,自住的两层平常则从后院出入。咖啡馆由管事的赵伯安排他女儿在负责打理,另有两三个看似不错的短期旅居的闲人在充做服务员。这些旅居的闲人,都是从城市里出来散心的年轻人,小住也就两三个月,长住也就半年的样子,经常有走有来,从不间断。他们一般不会要求过高的薪水,但求有个住处和一些可供零花的开销就成。他们的住处,都由赵伯安排在前面小镇的祖屋客房,自是不必让人操心。

  小镇上还保留着她家的马厩,里面养着七八匹马,另有两三个人照料。有时,她与他也开车过去,一起骑马出去玩。时而去附近山边的湖泊垂钓,时而去林子里狩猎。到了黄昏,就带着战利品回到木楼,烹饪了下酒,好不惬意。有时,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又像以前那么上网玩游戏聊天,呆在楼里一整天都不出去。

  赵伯和吴妈他们,仍然管她叫大小姐,虽然当着他的面她已经纠正过好多次,但他们却总是满脸笑着说改不了口,也不能改口,她禁不住叹息一声,只好作罢。他们对他很好很恭敬,俨然把他当作了家里的男主人。然而,两三年过去了,她和他却似乎从没谈及过感情。有时,借着醉意,她也会问他,你大老远的一来就是这么几年,可不要说只是朋友,对我就没半点想法。往往这时,他就会看似憨厚的一笑说,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其实这重要么,还是知足常乐吧,你说呢?有时,她虽然有些不快,也会使点小性子,但他总有办法把她哄得开心,从而雨过天晴。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赵伯已然年迈,便不常过来,管事的换成了赵伯的侄儿赵登。吴妈的眼睛耳朵也不大好使了,留下懂事的孙女鹃儿顶着活,没多久也告老回家去了。虽然换了新的人手,但一切都像一部运转得很好的机器。她和他也会偶尔在遛马时,捎些糖果糕点,去山上赵伯或是吴妈的家里串门,把老人们给乐得合不拢嘴,直是撸起衣袖抹凳子给他们让坐,还会扯起嗓子眼儿吼起一家老小过来相见,把他俩心里给烘得暖暖的。

  不知过了多少年,他与她都老了,已不得不让鹃儿留守木楼住在后院里了,但快乐仍然时常都写在他们脸上。一天晚上,正好是中秋节。他和她在后院花草间的桌边落座,一边赏月一边对饮,顺带拉些杂七杂八的话,也赋弄些诗文。鹃儿摆好酒菜,就自去厨房拾缀。

  喝到半酣,他忽然肃穆起来,幽然地说,我虽然曾经逃离了一座任何人看来都无法脱离的城市,却给自己寻了一片绿意盎然的天地。人生的这后几十年,你,我,虽因孤独而结伙,却无比真实地感受着快乐。见他那副认真样,早已醉眼朦胧的她,给逗得捏着杯子笑趴在桌沿上,嘴里直是嚷着,你这家伙就这样,除了搞不清楚真假的多愁善感外,别无是处。他没有笑,而是默默地燃起一支烟,朝着无比深远的苍穹吐出一口,这才缓缓地说,三天后我打算去林子深处的那座古寺,了一桩愿。我不在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可别让人担心。

  古寺?她不免茫然。继而,她想起以前有一次骑马去丛林里打猎,在大山深处撞见过一座旧庙,并在庙里讨过水喝。那时,庙里只有一个老僧带着两个小沙弥,过着与世隔绝的自给自足的日子。僧人们虽然穿着破旧,精神却格外闪烁。尤其是那个老僧,眉宇间透出一股令人格外清新的光。那是一位得道的高僧,他在回来的路上对她说。她不由得笑道,你以为凡是年老的和尚便是高人,冒几句谒语便称世外么?他尴尬地笑笑,没有辩解。至于那个老僧跟他说过些什么,她也没有在意。现在经他提起,她才蓦然想起那些早已忘却的往事。

  你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望着他满头的白发,她不由得问道。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九天吧,只是了个愿,有些愿迟早得了。她埋头想了想,他过来这么几十年,除了成天陪着她之外,还从没怎么出去过,或许该了的心愿的确得了,就当他给自己放放风吧,过几天就回来了,只是他的身体吃得消么。唉,罢了,随他吧。回到房里,鹃儿照顾她躺下,她心里有些乱,想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三天时间很快就到了。出发的头天晚上,她和他照例一起喝酒,并未因眼前的这场小别破坏兴致。二人喝得很高兴,仍然往常那么,聊到开心处就互揭对方的短,笑声溢满了整座木楼。第二天一大早,他走路有些颤悠,是让赵登扶上马,然后骑着马牵着缰绳给一路送去的,还给僧人们捎去了一大包新做的灰布僧袍。

  一天,两天,三天……她成天楼里楼外地转悠,心里时常数着他去了几天了,还差几天回来。到了他离开的第九天,想到他就要回来了,她异常兴奋,让人弄了好几碟平时少见的野味,又从地窖里摸出一坛瓦罐泥封的千年女儿红,打算与他好好喝几杯,顺带谈谈林子里的见闻,但天都黑尽了,也没见到他的身影。这一晚,她整夜都没有睡踏实。次日天刚大亮,她就催着跨进门的赵登,赶紧骑上马去接他回来。

  到了半下午,赵登回来了,却仍不见他的身影。她不由得有些慌了,一个劲地忙着问咋回事。赵登低垂着头,红着眼圈,掏出一封信交到她手里。信封上的毛笔字正是他的手迹,是写给她的。抖开信纸,她只觉眼前麻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她想,唉,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于是,就让赵登念给她听。她第一次见到成熟稳健的赵登,管事这么多年,拿信纸的手抖得这么厉害……

  “原本很不舍,怎奈灯油耗尽。我自知天命难违,无法陪着你了。不过,你终是答应过,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让人担心。烟雨人家的日子,是我此生最为温暖快乐的时光,也是你我伏在历史的田埂上,叙写的传奇。

  不说爱,只为守得永恒。我做到了,与你相伴到老,虽只以挚友的名份。

  我到古寺,既为了愿,又为逃离。既可于百般静寂之佛门净地升华,又可让你避开我脱离尘世的那一刻。老僧虽已仙逝,但他的弟子们会为我诵经,以度得来世我们再相遇,相暖,相守,许是一生。

  其实,我之守你,你之守楼,都是远离喧嚣紧贴灵魂的追随。故而,都如清莲般活着,彼此不弃。舍与得,这是我此生把握得最好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回。

  不要难过,好好珍重。好吗?只有如此,我在九天之外,才会宽慰。”

  终于弄懂了“九天”的意思。但见她牙关一咬,就不省人事。一群人围着,泣哭不已。

  她昏迷了整整五天,赵登与鹃儿都一直守在房里,时常熬来参汤一勺一勺地喂。到了第六天晌午,她终于回过神来,苏醒了。虽然神情恍惚,但依是把陈登唤到面前,一一交待。

  僧人们按照老僧的遗命,以佛门的规矩为他举行了焚化仪式。刚做满四十九天的道场,就见赵登带着一队人马来到古寺,恭敬地见过住持,捐上香火米油,作了祭奠,然后就用一只上好的陶瓷罐将他的骨灰装敛了,沿着昔日她与他一起打猎的路径,一步步出了深山,隆重地安葬在她家离小镇不远的祖坟地。

  下葬那天,她气色虽已好转许多,但众人仍拗不过她,任她在坟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将他一阵好骂。虽如此,但并无大碍。她自此住在小镇的祖屋,虽不戒酒,但也开始吃斋念佛起来。

  每隔三天,就由鹃儿搀扶着她带上食盒上山,去他的坟前摆上酒肉,坐在蒲垫上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如同他并不曾离去一般。鹃儿怕她喝多了,每次都机巧地劝慰,她自知身体每况愈下,便也不执拗,呆上一两个时辰便回了去。三个月后,她已行不得山路,便只好自顾自地叹息一声,从此就让鹃儿代她每七天去坟上一回,自是少不了酒肉。往往鹃儿去时,她就站去窗前,望着远处林子上四漫的雾霭,陷入深思。有时,细雨朦胧,她便让人备起杯碟,坐在窗边的椅子里一边饮啜一边自喁。

  忽一日,有客造访。来人是他M市那位好友的儿子,一位律师,带来了一叠文件和一小捆书。文件上说,按他事前的委托,将变卖房子的50万块钱无偿赠予,作为她家木楼等祖迹的维护基金。律师抽出一本书递给她,那是一本叫做《烟雨人家》的长篇散文,封面是一张她家木楼的正面照片,上面写着“不说爱,只为守得永恒”的封面语,作者正是他的名字。翻开封面,里面有一张大幅照片,是他与她初次于老镇外的林荫下并骑出游时照下的,回首鞠笑,神采奕奕。里面写的全是他与她一起真切经历的故事。

  她禁不住泪流满面,喃喃地说,爱,真是一种折磨,而这折磨却是如此幸福。律师待她签收完毕后,朝她深深地鞠上一躬说,我不远千里专程过来,是为了完成先父的遗嘱,我对你们一代的情谊深为崇敬。说完就离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变得格外精神,一扫以往的颓废。她一边阅读《烟雨人家》,一边写着笔记。那些笔记,其实就是对书中某节某章故事的感念与续写。眼睛不好使,手脚不麻利,鹃儿就为她荐来一位本家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专门按她的口述用电脑进行整理和编排。她的态度极认真,要求极严谨,往往都要那个小姑娘一遍遍将原文读给她听,然后再反复地修改,直到满意为止。三年后,经过M市那位律师的帮忙,她这部长达36万字的散文集《梦醉红尘》顺利出版了。封面用的是一张她与他坐在后院花草间饮酒笑闹的照片,书中每个篇章的标题下,都是她与他曾经或游玩或嬉笑的合影。

  一时间,文学界沸腾了,专门把这两本书列为姊妹篇,召开了作品研讨会,诸多作家纷纷作评,报刊媒体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忱,时常都有深度报道。面对记者的采访,她总是深深地沉浸在昔日的欢愉中。翌年,她寿终正寝,享年82岁。族人们将她与他合葬一处,按当地的习俗举行了隆重的冥婚仪式,并将他们的故事镌刻成铭文树了碑。

  她家的木楼等祖迹,包括那座古寺,都被统一贯以“烟雨人家”的牌名,列为了国家一级历史遗迹,作为Y市所在的省份着力打造的文化旅游胜地。同时,还成立起了由赵登任董事长的基金会,专门负责接纳来自海内外的捐赠,与对遗迹进行常年维护。

  “生命,是一种过往。待得千帆过,方知斓梦醒。”她在书的最后如是说。人们往往读到这里,眼前就不由得浮现出,昔日迟暮之年的他,背负行囊,坐起列车,从一座城市逃离,长途跋涉,来到这座丛林遍布的边陲城市,与幽楼独守的她践约的情景。

  人生,或许终是,有的愿得了,无论南北与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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