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春风和煦。在半人高的细小根茎上,一朵朵粉白相间的萝卜花竞相开放,为春日的乡村带来迷人的色彩,也让母亲的“一亩三分地”有了生机。
前几天,我和儿子回老家时,正好看到母亲独自一人徘徊在萝卜地里。我和儿子没有惊动母亲,隔她几米远静静站着。在习习春风中,母亲用手轻抚小小的萝卜花,不时把头埋下去嗅一嗅花香,眼神看上去有些陶醉。清雅脱俗的萝卜花、翻飞的蝴蝶、采蜜的蜜蜂与慈祥的母亲,构成了一幅别有韵味的春景图,我看得有些呆住了。只是,我忽然发现母亲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迷离,不时还能听见母亲喃喃自语,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过了好一阵,当看见我和儿子站在她面前时,母亲有些惊讶:“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们看,地里的这么多萝卜吃不了,现在全开花了,多可惜!”“开花后就结籽,秋天的时候你再种吧,冬天我们又可以吃萝卜了。”听了我的话,母亲提高了音调:“萝卜很好种产量高,可你们很少回家,也不大喜欢吃萝卜,我一个人吃得了多少?我还种不种呢?”母亲的话让我一怔。
人们常说“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大夫开药方”。萝卜又名莱菔、水萝卜,是原产于我国的根茎类蔬菜,萝卜富含丰富的膳食纤维,还有很多维生素,常吃萝卜可以清热解毒、通便润肠、改善消化不良,并可以醒酒、润肺、美容养颜等,萝卜甚至被人称为“小人参”,是大众餐桌上的一道美食。尽管萝卜营养价值高,是一种很好的蔬菜,可在我们家里,除了母亲,我们五姊妹确实不大喜欢吃萝卜,甚至一提起萝卜就可能反胃。现在,萝卜可以炒着吃炖着吃煎着吃红烧吃凉拌吃,可以做成泡菜吃,可以晾干了腌成萝卜干咸菜或者风萝卜吃,各地吃法五花八门,可在四十多年前,母亲更多的是将萝卜煮在稀饭里,让我们吃了填饱肚子。
那时候的农村,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户,每家每户只有很少的一点儿自留地。虽然大家每天一早一起出工干农活,天天一身汗或者一身雨,但除了售给国家的公粮外,每家分到手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于是,家家户户千方百计种好自留地,从自留地里“刨食”。一个家庭搞得好不好,一家大小吃得怎么样,很多时候就是看自留地种得如何。
我们家的自留地只有不大的两块,父亲、母亲利用工余时间种红苕、洋芋,因为红苕、洋芋容易种植,产量又高,在家里粮食青黄不接,生产队分的红苕、洋芋不够吃的时候,往往自留地里种的红苕、洋芋成为家里的主食,喂养我们饥饿的胃。除了种红苕、洋芋这种“硬货”,父亲、母亲和其他家庭一样在自留地里种时令蔬菜,我们的饭桌上才有一些菜肴。在蔬菜中,父亲、母亲最喜欢种的是萝卜,因为萝卜的产量甚至超过红苕、洋芋。
秋天到了,父亲、母亲在忙完生产队的农活后,挤出时间,把其中的一块自留地的杂草清除干净,进行深翻,把土地整得疏松,容易透气,在地里掏好沟,均匀地打好窝,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随后,母亲小心翼翼地把萝卜种子撒进窝里,父亲挑来家里的粪水逐一施到种子上面,母亲再为萝卜种子覆盖上一层土,萝卜就这样种植下去了。与同期种植的其它蔬菜相比,萝卜是最省时省工的了。
几天后,萝卜嫩绿的叶子从松软的土地中星星点点冒出头来,回报父亲、母亲的辛劳。几场秋雨后,根茎越长越壮,在自留地上唱出一首葱绿的歌谣,让父亲、母亲喜不自禁。萝卜种植很“贱”,吸收营养快,生长旺盛,一个月下来,自留地就是萝卜的天下了,萝卜的间歇中只有很少的杂草,母亲费不了多少功夫就将杂草清除掉,萝卜长得更欢了。看见萝卜翠绿的、胖胖的根茎,以及根茎下开始长出的萝卜,父亲、母亲放心地去侍弄其它蔬菜了。
冬天到了的时候,萝卜成熟了,可以挖出来吃了。这时候,往往家里还有一些红苕,母亲还舍不得拔萝卜。每顿饭,母亲除了煮一大锅红苕稀饭,会炒一些萝卜叶子给一家大小吃。在那个饥饿的年代,萝卜对家庭的贡献从叶子开始。在萝卜叶子变老后,母亲就把这些叶子割下来,清洗晾晒干后做成咸菜,成为我们下饭的菜肴。
等到家里的红苕吃得差不多了,母亲开始从地里拔萝卜。萝卜长得又粗又壮,一根萝卜就有一两斤,每顿饭母亲差不多要用四五根萝卜。当时,家里除了父亲、母亲、我们五姊妹外,还有眼睛瞎了多年的奶奶,因为平常没有什么油水,一家八口人都食量惊人,一顿饭要吃掉近十斤萝卜。母亲并不擅长烹调,加上当时条件太差,她只是把萝卜洗干净,切成块,煮成一锅稀饭。其实,稀饭都有些说不上,当时家里的米很少,母亲每顿饭只是用家里的一只小土碗盛上半斤左右的大米和萝卜一起煮,等到饭煮熟了端上桌的时候,碗里只看得见大块大块的萝卜,很少的米都藏在碗底,但我们依然吃得很香——能够填饱肚子,是多好的事啊。
只是,天天吃萝卜、顿顿吃萝卜,很快让我们吃腻了。这时候,母亲又从地里拔出一根根红萝卜,洗干净了切成块,给我们煮成红萝卜稀饭,调了一下我们的胃口,减少了我们的抱怨。原来,父亲、母亲早就料到我们会有吃腻的一天,专门种了白色、红色当时两种产量都很高的萝卜。在寒冷的冬天,母亲轮番给全家煮白萝卜、红萝卜稀饭,萝卜也成了家里的主食。不过,家里的大米太少不能煮干饭,母亲就是每天换花样每顿换花样也只有两种颜色的萝卜可选择,我们真的吃厌了!如果不是饿肚子,我们都不想吃萝卜。后来,到了每顿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想第一个去盛饭,用锅铲轻轻铲到锅底,再轻轻捞出来,锅铲上的米明显多一些,轻轻左右甩动,锅铲上的萝卜就掉进锅里了,剩下的就是大米饭,赶紧把这些大米饭盛到碗里。然后,再把锅铲伸到锅底……
有了这样的窍门,我们五姊妹都想第一个去盛饭。那时,小弟还太小,母亲每天让大姐第一个为小弟盛饭,让他能够多吃一点儿大米饭长身体。然后,我们其余四姊妹每顿轮流第二个去盛饭,这样盛到的米饭也会多一些。看着我们几姊妹每顿饭眼巴巴地望着锅里,母亲的眼圈经常红红的。
一次,二姐感冒了,鼻涕长流,浑身发抖。晚上,母亲说,让二姐第一个去盛饭,多吃点米饭好恢复身体。那顿晚饭,二姐果然吃到了更多的米饭,小弟却哭了一场,因为他碗里的米饭明显比以前少了。本来,如果按照我们排定的盛饭轮次,那天晚上二姐是最后一个盛饭的,她碗里的米饭应该是我们五姊妹中最少的。看到这一幕,我心里“灵机一动”。
几天后,二姐的感冒自愈了,我却感冒了。因为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有意不把本就单薄的被子盖好,还把衣服的扣子解开,让寒风侵入我的身体。果然,早上起床后,我不停咳嗽,真的感冒了。一连几天,每顿饭我都是第一个盛饭,吃着碗里喷香的米饭,我觉得患一次感冒是值得的。不然,吃这么多米饭,我要排多少轮次呢?看着我每次一脸得意地第一个盛饭,大姐、二姐、大弟似乎发现了端倪。从那以后,除了小弟外,我们四姊妹总是有人生病,原本排定的盛饭轮次自然打破了。当然,小弟的哭声也更多了。我们的伎俩自然瞒不过父亲、母亲,但他们也很无奈:不都是为了多吃一口米饭吗?
知道这种情况后,奶奶给母亲出了一个主意:把萝卜剁成丁,再煮成稀饭,看上去就没有大块萝卜令人讨厌了,也没法再从锅铲里抖掉萝卜挑选米饭了。于是,母亲在煮饭的时候多花了一些时间,把白萝卜、红萝卜剁成比小拇指还小的萝卜丁,这样煮成的萝卜稀饭盛到碗里,真的就没法挑出萝卜剩下大米饭了。那个时候,我们家每年起码要吃一个月的萝卜稀饭,那块小小的自留地,每年收获的萝卜至少有一千斤。萝卜真的是为我们续了命,但也让我们吃得反胃。
父亲因病去世后,家里挣的工分更少,分到手的粮食也更少了。那一年的冬天,我们家吃了更长时间的萝卜饭,除了小弟少不更事在埋怨萝卜外,我们四姊妹都是大口吃萝卜饭。因为我们明白,母亲身体单薄,双肩瘦弱,奶奶的身体也更差了,我们这个家没有任何依靠,能够撑下去已是万幸!也是那一年腊月,母亲把喂肥的猪请人宰杀了,只留下猪头和内脏,其它能卖钱的猪肉全部卖出去了,因为给父亲治病,我们家还欠着一笔债。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母亲用猪头炖了一大锅萝卜,再用甑子蒸了几斤米饭,我们家吃了第一顿也是唯一的一顿萝卜团年饭。在团年饭上,母亲没有吃米饭,也没有啃猪头,只吃了两大腕萝卜,当然,这次的萝卜也比平常好吃得多,因为有油水。这顿团年饭,除了母亲和奶奶,我们五姊妹都没有吃萝卜,因为我们吃了太久的萝卜,实在不想吃了。也是在这顿团年饭上,小弟因为急于去甑子里盛第二碗米饭,不慎摔倒在地,跌碎的大土碗把他的右手中指根部划了一道口子,留下了永久的伤疤。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五姊妹相继成家立业,都在城里工作生活着。母亲已经年过八旬,早已满头白发,她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她的背也越来越驼了,但她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在我们五姊妹家里都生活过一段时间后,不顾我们的反对,坚持回到了老家。也许是她离不开村里的老姐妹,离不开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也许是在老家才能打开她的人生记忆,总之,回到老家的母亲脸上笑容多了,看上去有精神了。
回到老家的母亲,种不动庄稼了,望着家里的承包地叹息,但她又在家里以前的自留地上种起了蔬菜。每次回到老家,母亲都会把她种的蔬菜塞满我们小车的后备箱。冬天的蔬菜中,她种的萝卜又大又嫩又多,让我们提到手软。不过,我们把这些萝卜拿回家后,部分做了泡菜,部分送给了朋友,只有少部分被我们吃了,而我们的大弟至今不吃萝卜,吃萝卜稀饭的苦涩记忆让他时时对萝卜反胃——只是我们从没有告诉母亲。虽然我们现在吃的萝卜不多,但我们没有忘记萝卜,如果不是萝卜,我们一大家子能够从饥饿的年代挺过来,过上现在富足的日子吗?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各种蔬菜在超市都买得到,不吃萝卜也不会影响我们的身体,但母亲在艰难岁月里用萝卜养活一大家人,同样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所以,母亲每年秋天依然会种下一些萝卜,而且在她的一些老姐妹的建议下,她把种植的萝卜品种发展到青萝卜、白萝卜、红萝卜、胡萝卜、水萝卜、心里美萝卜等。每当萝卜成熟、我们姊妹回家后,母亲会把各种颜色的萝卜拔出来让我们挑选,我们为母亲依然能劳动、能种蔬菜感到高兴。经过岁月的磨难,母亲虽然年纪大了,但物质生活丰富,身体也还健康,她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
当天,我打消了回城的念头,和儿子一起留下来陪陪母亲。晚饭后,我和母亲再次走进了那片开满了萝卜花的自留地。徜徉在萝卜的花海中,我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悠悠的芳香,原来萝卜真的是傍晚开花。
萝卜的花语是“黄昏”。因为它在白天没有任何味道,傍晚时才会散发出一股迷人的芬芳,这与我们一家的经历何其相似。在我们年幼的时候,我们吃萝卜延续生命滋养身体,没有萝卜我们也许会是另一种命运。母亲命运多舛,但晚年无恙。吃过萝卜的苦,我们更能体味现在生活的甜。
虽然萝卜开出的花小如米粒,但同样惹人怜爱,灵动的春天生机盎然。我为站在萝卜花中的母亲拍了几张照片,夕阳下、微风中、花海里,母亲与如诗如画的美丽乡村融为一体。打量着自己家的老房子,望着村里的柏油路,看着四处奔跑浑身充满活力的孙子,母亲微笑着,她的眼里有幸福的泪花……
我知道,母亲其实就是一株萝卜花,在乡村默默地生活、静静地绽放、淡淡地幽香。平凡而坚强、朴素而真诚、勤劳而节俭,母亲身上的芬芳,一直萦绕在她的儿女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