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景生心
五台山有山有水有树,一应风景都是陌生的。
正值晚秋,气温骤降,辣椒地里人流如织。
辣椒红澄澄,叶依旧绿着,红绿配,煞是打人眼球。
我是采摘者一员,却两手空空。
心已去千里,落在冀南漳河北岸那个比芝麻粒还小的吕西村——我永远的老家。
梦里梦外
绵软舒适的卧铺催人入梦。
火车过站的长笛声,也没能把我叫醒。
老家那只雄鸡,一个短促的咯哽儿,让我打个激灵。
这是到哪儿了呀?
道旁树木倒退得飞快,电线杆一根接一根闪过。
眼睛再次闭上,不由自主。
笼外那群鸡,欢蹦乱跳。
我也蹦跶起来,继而模仿它们,振翅飞出栅栏。
呼噜声山响。
咳 嗽
公园长椅上,坐着一位老汉,花白头发稀疏,咋看咋像我爷爷——咳嗽时老捂嘴。
读初中时,我住在爷爷那间土屋,每每做罢作业,总要看几页文学书。
煤油灯滋滋啦啦,空气一滩糊涂。
爷爷坐在小桌旁看我,鼻窟窿也被熏黑了。
每天夜里,我都睡得很香。
爷爷时不时咳嗽,捂紧嘴压抑着。
那咕噜咕噜声,胜过安眠药。
解 馋
邺城餐馆里有好多种炖肉:炖羊蹄炖羊脸炖羊棒骨炖猪肘炖猪排炖猪筒骨炖牛腩炖兔腿炖鸭翅……我只要我想要的:炖麻雀。
——那年我九岁,放秋假时,爷爷带我去他看守的菜园子里玩,说中午炖肉给你解馋。我眼睛瞪老大,因为半年来没尝过肉星。
爷爷往那块空地上撒了一把谷秕子,用细木棍支起一个竹筛子,拴着细木棍的是一条纳底绳,另一端延伸到茅屋里,由爷爷抓着。眼瞅着麻雀们一窝蜂进去不少,爷爷手上一使劲,竹筛像个笼头帽子,噗!扣紧在地上,里面的麻雀噤若寒蝉。人是否也这样,惊骇至极,忘记了叫喊?
茅屋里有锅灶烧柴。炖熟捞出所有,也就八只,热腾腾颤巍巍的,有大半海碗,爷爷端给我,他却圪蹴在旁边吧嗒旱烟,笑眯眯地(这是老习惯)说他以前吃肉腻了。
参加工作后领到第一笔工资,我就买回一只卤煮鸡孝敬爷爷。
爷爷仍然笑眯眯地说,你不知道我腻肉?
我说知道,那是过去,如今我有薪水了,您老的饮食习惯也该改改了。
好吧,我也解解馋。爷爷撕条鸡腿,大嚼特嚼起来。
嫩玉米
那年仲秋的一天中午,娘从饭锅里捞出两穗嫩玉米,递给我和弟弟。
嫩玉米甜而津口,吃了上顿难免想下顿。
下顿娘是用铁签子插进玉米芯,伸进炉膛里烤。再下顿是埋进柴灰里焖,几分钟后刨出来,吹掉柴灰,啃起来,也是香香的,甜甜的,余味不绝。
娘总是叮嘱爹或爷爷掰两穗嫩玉米回来。清晨一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有时爹和爷爷没空,娘就自个儿奔自留地掰嫩玉米。
生产队解散后,个户责任田里都大量种玉米。中秋节前我回老家,带的有五仁酥月饼、枣糕、麻花,还有烟和酒。娘却拗着劲儿非要去掰嫩玉米,居然㧟回满满一萝头,三十多穗,全煮熟了,让我带回县城,给儿子尝个鲜。
其时,我儿子正读五年级,一气吃下四穗,又拿一穗,慢慢吃。
我戳指他,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疯吃,得悠着点,给胃留个想头。
秋 雾
我是早饭后开电动三轮车回老家探望二老的。
恰逢浓雾绊路,移动半步,也是那么提心吊胆。
好在漳河大堤上铺有混凝土路面,心里有数。
时值仲秋,每到傍晚,雾气就飘浮起来,朦胧,混沌,迷惑人的视线。夜来,黑地里滚动起浓厚的白气,庄稼们隐蔽起来,捉迷藏似的。黎明,悬浮于低处的水雾,仍在弥漫,俨然巧妇们的一万双素手,洗濯庄稼的枝枝叶叶,使其干净得一尘不挂。早饭点过去,雾气依然浓浓的,黏黏的像乳汁,化解不开。直到风习习吹来。
雾散尽,我干脆停车,极目南望望,北瞭瞭。漳河水熠熠闪烁,发着白光,哗啦哗啦响动不止。庄稼们新颖别致,精神气儿十足……
浓雾过后,大多是朗朗晴天。这也应了宋代陆游的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鼓囊囊的豆角及其他
这天下午,我开电动三轮车拉娘去村外遛弯,路过大豆地时,娘非要下车,她走过去,蹲垄边,伸手要摘豆角。我忙阻拦。
老家院里空地上种有大豆,豆子半熟时,煮毛豆最好吃了。可房子和院墙挡风,结出的豆角扁瘪,不如地里的豆角膨大。风造物,在通风不畅的院里种西瓜、甜瓜、冬瓜等,也都长不大。
娘摘下口罩,撩一把叶片上的露水抹抹脸,横我一眼。原来她没想摘,只是摸摸,看豆角饱满不。
我陪娘这里走走,那里瞧瞧,处心积虑,在给鼓囊囊这个词找依据。
枣子晒红斑了,更见鼓囊。茄子打提溜,青椒也是,悬坠着,也鼓鼓囊囊。玉米穗鼓囊得贼大,因为裹着包皮,更引人遐想。红薯块隐藏在窑土内,没法看到,但见土表崩裂好多道缝隙……鼓囊囊的秋色惹人赞羡。
即将到手的东西,只能眼巴巴瞅着,心痒痒也不忍触摸,就像酿酒,还需罐焖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那不,饱结结的大豆角最先爆裂,大豆粒跃跃欲试,直想逃出闺房。芝麻也是,有那么几粒崩落在地面,令人心疼。
秋收说开始就开始了,虽然收获时间错落不齐,但村民个个笑意盈盈,比过年还高兴。
一只知更鸟站在空空如也的畦埂上,鸣叫声婉转悠长。
红星星
果园里,蜜蜂嘤嘤嗡嗡,是闻着香甜味道聚来的吧?
富士苹果与雪花鸭梨已经摘光,马铃枣紫红紫红,也该摘了。
一群孩子放学路过,不约而同驻足不走了,都眼巴巴瞅望满树红丢丢的马铃枣。
园主是位大叔,端着个小笸箩走过来,让孩子们尝鲜。
那些枣子是熟透后被风刮下的,
孩子们嘎嘣酥脆嚼着,嘣出的话也嘎嘣酥脆,甜!甜!真甜耶!
我也品尝几个,附和孩子们,顶甜!甜得倒牙!
回到家,见娘正仰脸凝视院里那棵马铃枣树。
星星!哎!老大你看,一树红星星!娘乐得直拍巴掌。
无论远看还是近看,那些熟透了的马铃枣,真得像极了红星星。我油然想起《闪闪的红星》那首歌,不由自主,哼唱起来……
挑 灯
那年我回老家过春节,痴呆老娘缠着我给她做挑灯。
幼年时,娘在春节前逮空就给我和弟弟做挑灯——把旋掉内瓤的白菜疙瘩用竹签子插起来,在里面放灯油加灯捻点着,让我俩夜里挑出去找小伙伴玩。小伙伴们也有同样的挑灯。大街上,笑闹声响成一片,那些挑灯亮成一片,像星河,涌动来涌动去。
现下没有灯油,我只得插一支小蜡烛。
想不到的是,老娘挑着挑灯出门,胡同里也有几盏插着小蜡烛的挑灯晃动。
老娘学他们欢叫,噢!噢!噢!挑灯明!挑灯亮!晃得月亮睡不着。
月亮还亮着,蝙蝠仍飞来飞去,老娘就睡着了。
微风呼噜呼噜吹,仿佛整个村子在打鼾。
幻 觉
宾馆里静得出奇,我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小。
突然听到咚咚咚咚声,震耳发蒉。
八成是老娘在用枣木拐棍捣门。
我打个激灵,回应,知道了!
麻利起身穿衣,旋即脱下,辗转反侧。
老娘打从患上老年痴呆,擦黑就睡,夜半睡醒一觉,爱找人说话。
我作为长子,理应奉陪。
可她去世三年,习性不改。
我说门不开您也能进来。
老娘果真飘悠进屋。
我说您说啥是啥,儿子洗耳恭听。
老娘笑得合不拢嘴,还是老大孝顺!
我陪她笑,抹出一把泪水。
电 话
十多年前,我给老家安了一部电话。
爹是村里有名的老抠,有电话了,却很少给我们打。即便有要事不得不打,也会把事情反复酝酿,压缩到一句话才摁号码。
电话通了,爹说那啥……绝对不超过一分钟,末了嘣俩字,就这。
今年开春,老三送回一个旧手机,可老爹硬是不打。不是懒得打,也不是图省钱,是不忍心打,怕影响别人。
老爹心目中那些别人,全是打工在外的晚辈。
无声胜有声。
守 候
临近冬至,空气寒冷刺骨,老爹守着小蜂窝炉,任谁来叫也不挪窝。
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我不能死在旁人家!老爹把儿子和女儿都当成了外人,唯有老家才是他的依傍。
之后,我姐弟四个往老家跑得特勤,每次去都呆一晌或整个白天。
父爱如磐,磐的意思是指牢固的大石头。我觉得父爱这块大石头,应该加上倔犟、坚忍、柔韧。即便我们回老家看望老爹百次千次,难抵父爱之万一。
春节渐近,我们干脆聚齐住在老家了。
老爹起不了床,还咳嗽哮喘的厉害,得有人守候。
正月初二清晨,老爹走了,没惊动任何人,更让人呼天喊地,悲痛欲绝。
那个小蜂窝炉,尤带余温。
坡 度
峰峰市区有好多上边,相应也有不少下边。
上边指坡上,下边指坡下。
此刻我从上边走向市区外面的更上边。
那座风景优雅的馒头山,比远处的九龙山低矮多了。
四十年前我留在那里的喘息,仍在呼呼作响,大过现下的风声。
——那年我十九岁,第一次人工拉煤。九龙坡简直就是六七十度角的山,路像个滑梯,
直溜溜连个弯也不拐,每挪动一步,都呼呼大喘,仿佛在拔河,得把力气全使出来,不然就被拔回去了……
迄今,我仍觉得跌足在拉煤路上,爬坡不止,这就是人生。
作者简介:罗箫(笔名),本名罗俊士。1955年10月1日出生。1988年3月成为河北省作协会员。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小说林》、《当代小说》、《中华传奇》、《青春》、《湖南文学》、《章回小说》、《延河》、《文学港》、《特区文学》、《滇池》、《芳草潮》、《六盘山》、《雪莲》、《五台山》、《佛山文艺》、《短篇小说》、《儿童文学》、《太湖》、《鹿鸣》、《江河文学》、《满族文学》、《金沙江文艺》、《牡丹》、《鄂尔多斯》、《娘子关》、《潮声》等刊数十篇。有小小说发表在《北京文学》、《广西文学》、《百花园》、《佛山文艺》、《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椰城》、《羊城晚报》、《小小说月刊》、《天池》、《小说月刊》、《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滨海时报》、《西安晚报》等报刊数百篇。有诗歌发表在《诗刊》、《星星》、《诗潮》、《诗选刊》、《绿风》、《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朔方》、《雪莲》、《阳关》、《青年文学家》、《青海湖》、《鸭绿江》、《剑南文学》、《骏马》、《作家天地》、《草原》、《北方文学》、《中国文化报》、《精神文明报》、《人民日报》、《河北日报》等报刊数百首。其诗集《人生态势》在1991年诗刊社全国青年诗歌刊授学院与长沙市诗友书社联合举办的“羊年处女诗集选拔赛”中获一等奖。出版诗集两本:《人生态势》、《我爱中国星》。